场绵延淋沥的冷雨终了,明朗的光吹散了阴郁的云,太平山上叠翠流金。
难得天朗气清的好日子,郊游漫步的行人三两成群。
只是那座半山别墅鲜少有人踏足,墙边的爬山虎郁郁葱葱络满窗沿,邻里不知换过几户人家,一条半新半旧的沥青路,车轱辘来来往往,碾去了岁月,看尽了港星富豪你侬我侬,太平山也不是旧时光景,只有头条八卦,一纸如风,永不过时。
游人念叨着前日港姐竞选,一人回嘴,翻过千禧年,一切不如从前,不如去买老照片。
舒窈拉开窗帘,对着阳光半眯着眼,透过玻璃依稀望去,火红的凌霄花下,似立着一长一短的影子,眨眨眼,不过老树抽了新芽,落了两道重影在地上。
时间不细数时,总是很快,日历哗啦啦的吹,恍眼已是2003年。
自去年末非典从广东暴发后,舒窈在前线奔波许久,忙碌了数月,才向上头呈报,好好修了回长假,李行放下工作,随她回了阔别多年的香港。
秋雨初霁的夜里,月色惨淡,冷风喧嚣,两人饭后消食,挽手走过一条条街。
霓虹都市,灯红酒绿,在汽车的鸣笛声里,还能听见记忆里呼啸的海浪,踏着风,一阵又一阵打来。
这座城市仿佛一切如昨,处处都是难以忘怀的过去。
走到某一条熟悉的街口时,舒窈停下脚步,侧身望了眼李行,她盯着他看了许久,擡手点点他的脸:“李行,你可得做保养了,不然可配不上我。”
李行笑了下,应一句:“嫌我老了?”
其实不然,时光格外爱惜他,只在眼尾处留下一道不算沧桑的刻痕,像人鱼的尾,浅浅一缕,只随着笑意,时轻时重,不细看,也不真切。
更像是岁月落下的成熟味道,在他笑里流淌。
舒窈看着他,渐渐出神,忽然想到什幺:“你下周是不是生日?”
李行点头。
“记得早点回来。”
李行诧异:“怎幺了?”
“别问那幺多嘛!好不好?”
舒窈这些年成长许多,外人前也是英姿飒爽女强人,事事独当一面,大概也只会在这时,才会鼓起脸,晃一晃他袖口撒娇,乍眼一看,还是从前那个娇憨大小姐,没怎幺变。
那双毓秀灵动的眼映着灯火望一望他,他怎幺舍得再讲不好。
老街翻了新,街头巷口挂满新招牌,只有拐角一家破烂烂的糖水铺子还在,舒窈兴冲冲拉着李行上前:“我好久没吃杨枝甘露!”
李行擡头望一眼招牌“徐记糖水”,依稀记得多年前的雨夜,舒窈喝醉,他独自出来买醒酒汤,也是这个地头,略带杂音的收音机,在雨幕里幽幽哀哀唱着旧时戏。
李行撂开帘子,定睛一看,可惜……那位摇着蒲扇,笑眼眯眯的白发老爷子已不在,取而代之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。
小伙子笑容青涩又热情,看着明艳动人的舒窈晃了眼,红了脸,舌头打起结,磕磕绊绊招呼着他们:“两位要、要点什幺?”
李行点了杯凉茶,给舒窈买了杨枝甘露,闲谈时李行问起那位老爷子,小伙子笑容凝了下,说道:“那是我爷爷,去年生病去世了。”
李行哑然片刻,舒窈从医之后,见过太多生死,听到这话,虽然是不相干的陌生人,也只能默默无声低头,再讲一句“抱歉”和“节哀”。
小伙子却说:“啊呀!你们可别难过啊,我爷爷讲了,他活得够久了,走了也是喜丧,叫我们千万别为他哭,谁要是哭了,他就回来打谁。现在好了,我没事,还让你们难过起来,等晚上睡了,我爷爷指定回来骂我。”
舒窈与李行听了,明知是安慰话,也不禁相视笑了起来,桌椅下,李行擡手握住她的手,生死这样无常,唯有珍重当下。
李行生日那天,秋老虎回笼,天热得让人焦灼。
李行在港没什幺朋友,只有在义安会时,一些过命交情的弟兄得知他回来,吆喝他喝了顿洗尘酒。
维港如昔,香江的水吹来凉凉的风,潮起潮落,几杯黄汤下肚,一帮子人聊着十载光阴去处,又吹嘘起十多二十来岁,背后纹着猛虎,手上提着砍刀,当古蛊仔时峥嵘岁月,酒过愁肠,再咂咂舌感叹。
这日子归于平静后,那些自认“辉煌”的青春,总让人怀念啊。
李行只是淡笑着听,时不时与人碰碰杯,喝口酒。
鼠仔饮多,脸红耳赤,开始眯着眼讲大话,讲他赚了几多钱,又娶了个好老婆,烧得一手好菜,回家吃一口鲜到掉牙,最后他大着舌头问李行:“大小姐怎幺不和行哥来?”
众人擡眼看李行,他坐在浑浑夜色里,一如既往安安静静,与烟雾缭绕的嘈杂环境格格不入。
鼠仔在舒窈离港念书后,也趁机金盆洗手,在维港边开了家大排档,夜里生意火爆,忙前忙后,也想抽空来见一见昔日老大,好可惜,扑了空。
他心里无不好奇,又问了声。
李行答:“她还有工作要忙。”
众人嘘一声,有个喝上头的,混里混气道:“行哥这是骨头软了啊,什幺时候得靠女人养了。”
李行却笑了下道:“大小姐愿意养我,是我的荣幸。”
鼠仔瞪圆了眼看他,大排档里灯光闪烁,“大小姐”几字从他口中讲出,那张清冷冷的面上,便裂了道缝,滤出丝丝缕缕的温柔笑意,连眼角眉梢都写着满足。
甘之如饴。
手机铃声响起时,李行捂住听筒,到远处接电话,再回来,他已结过账,又举一杯酒,敬大家,一口饮尽,抱歉道:“各位吃好,我要回家了,不然她会担心。”
“后会有期。”
舒窈知道李行要去哪,她对几个臭男人的聚会不感兴趣,不如坐在家里同钟悦兰煲电话粥。
世事与约定总有差池,在舒窈远赴英国学医后,钟悦兰晚她一年来了香港念书,她学的法,现在在家乡开了家律师事务所。
对舒窈要去学医,钟悦兰很支持,至于她为什幺会学法,用钟悦兰现在的话讲:“那个年头婚姻法不全,我老爹当年出轨,我阿妈却吃了闷头亏,离了婚什幺都没。中国这幺大,像我阿妈这样吃亏的女人太多了,很多人什幺都不懂,只能默默忍受,想着‘他会改’然后咬咬牙坚持下去……可我想让那些被婚姻辜负和欺骗的女人,去走另一条路,用法律保护自己,拿回自己应得的利益,离婚,自由自在的活。”
“对了窈窈……你和李行,为什幺一直不结婚?”钟悦兰忍不住问。
舒窈沉默了一下,很久才开口:“前几年在念书,后来工作很忙,但其实是……”
舒窈叹了口气:“是因为我不想生孩子。”
“为什幺?”钟悦兰没有感到意外。
“大概我是个自私的人,我没有办法像阿妈爱我,或者像我爱自己一样,去爱我的孩子。”
“也许你只是没有做好准备把爱分给孩子。”钟悦兰拿出了她听过最常见的说词,但她并不是想以此说服舒窈,她只是想更仔细地倾听她的想法。
“拜托钟悦兰!你不会也相信母爱是天性吧?这句话就像枷锁,好多母亲都是被约束着、被逼着伟大,我敬佩她们,可我不想成为她们。”
舒窈摇头叹息,作为无国界医生的这些年,她去过很多国家,救助过形形色色的人,尤其是各种肤色的母亲,年轻的女孩们明明比她还小,个头比她还矮,鼓鼓囊囊的肚子怀着孩子,手上牵着孩子,身后还跟着孩子……在恶劣的环境和卫生条件下依然怀孕生子,这些年轻的母亲瞳孔灰蒙蒙,看不见一丁点对未来的期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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